孙子的“改改咖啡”和爷爷的“楞娃茶”（小说 4925字）

杨广虎

王志强三次在村里成为名人，全因为自己的儿子王振宇。

第一次是儿子考上大学公费出国留学，村里敲锣打鼓鞭炮阵阵，村长说“王家的祖坟冒青烟了”，非要让他弄个戏班子唱上三天三夜秦腔，大家一起乐呵乐呵才罢。第二次是儿子毕业后找了一个外国美女当媳妇，不用买房买车攒彩礼！全靠娃能耐！村长让志强给全村人放了两场电影，名字叫分别做《地道战》和《罗马假日》，又请了“马戏团”美美表演了几天。村里没几个人了，进城挣钱的挣钱、看娃的看娃、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几个碎娃也在乡上的小学寄宿上学，曾经热闹火爆的村里没几个人了，除过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回来些人。如果说前两次让王志强在村里“洋火”了一把，在四村八邻面前长了面子，美美扎了势！第三次“出名”，让他彻底“势倒了！”“日塌了！”从国外回到祖国怀抱，儿子王振宇和儿媳爱丽丝在南方也是高薪待遇，他们却和谁也不商量，自动放弃，辞职回家，要回到村里“干大事！”自己创业，振兴乡村，带领老百姓致富奔小康，享受乡间美好生活。

村里有人说，niania！（关中方言，惊讶感叹词），这是穿裙子跳崖（关中方言读“ai”）里，给皮涨风呢！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人富了，这是闲得蛋疼。儿子王振宇回来的时候，和“洋媳妇”只带回几箱书籍和衣服鞋子。何谈富人？王志强和老婆秀兰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为了让他有个好环境上个好学校，一直在县城起早贪黑靠卖“豆花泡馍”做生意，供经着这个“小祖宗”，还准备再卖几年老命挣些钱养老，去国外给娃看孙子享享“洋福”呢。没想到福气还没有享上，儿子儿媳打道回府了，没有“锦衣回乡”，却成了“反面教材”，连有点结巴的邻居都不想让儿子上初中了，夹枪带棒说：“上，上什么学，钱花上一箩筐，上到国外，就是上，上到月球上，还不要回来照样修地球！我看，我看早早去跑个摩的，学个修车活，或厨师手艺，趁年轻早早找个俊媳妇过日子，比啥都强！”

志强无脸回家。在农村，亲戚套亲戚，熟人社会，大家就讲究个脸面。这儿子儿媳回农村，在别人眼中就是不行、无能，钱没挣上没球本事躲回家，介巴土（关中方言指癞蛤蟆）跳门扛——既墩沟子又伤脸。现在咱成了孤家寡人，靠谁养老呢！？秀兰也不示弱，说，如果我不去结扎，就要上房揭瓦拉粮食牵牛，把你结扎了，谁有劲和驴一样一天磨豆腐？！咋能做出特色“豆花泡馍”卖钱盖房，供娃上学？把全家皮嘴挂墙上去？！

人家都是挤破脑袋进城不想回村，出国不想回。这怂娃二球货是穿上皮袄喝烧酒——里外发烧呢！梦里吃糖——想得甜！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过自己的“桃花源生活”，我看十有八九是脑子短路，需要修理了。估计也就是说说而已，过几天就走了。志强这样想着，两口子继续卖他们的“豆花泡馍”。

自己不想让儿子回来，可是爹听说孙子回来高兴得乱转，逢人就谝，连声说着：“叶落归根，叶落归根呀！人各有命，老天开眼，我死了有人烧香铲土了。”每次见了孙子振宇和孙媳妇爱丽丝，他都要用土话问：“吃了么？咥了么？”振宇明白意思，弄得爱丽丝不知怎么回答；振宇给她解释这句“土老帽”的话后，她才知道这是一句礼貌问候语。就像有朋友电话里老说请人吃话，有时候千万不敢当真，仅仅是一句礼貌用语。志强心里明白：自从娘得了脑溢血去世后，爹一个人在村子里呆着，除了农活耕作外，和那这些老年人没事就扎推晒晒暖暖，听听秦腔，跟跟会。村里不比城市，老人有养老金，退休后没事干聚集在一起跳广场舞，农村老人活一辈子，在地里要滚上一辈子，真正是生命不止，耕作不息。

爹，一个人在村东老庄基（宅）三间大瓦房里住着，好在身板硬朗，自己可以做饭擀面照顾好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志强进城“发财”后，在村西另批了一院子，盖起了二层楼红砖小洋楼，格外惹眼。村东老宅在村口，过去四面八方的乡里乡党跟集路过渴了累了，都要讨口水喝，爹和娘不嫌麻烦，大瓮（缸）里的井水不怕人喝，有的是力气担水，就怕生水喝了拉坏肚子。特别是冬季，瓮（缸）里的水都上冻了，给牲口都喝热面汤，咋能叫人喝生水？志强他爹，就把几块砖头支起，烧上硬柴，架上小铁罐，放上大叶茶，熬上“罐罐茶”，清香扑鼻，村里村外，过路的人随便喝。有人说，收上几个“柴火钱”，老人摇摇头说，他大个球，就喝几口茶水么，老天爷的恩赐，要什么钱。来，喝喝喝喝！

村长说，人家都说咱是陕西楞娃，我看你这茶就叫：“楞娃茶”。“楞娃”就“冷娃”，我老汉心热着！志强他爹丝毫不生气。“陕西愣娃一亮相，穷山恶水都得让；陕西愣娃一亮相，天大的困难都敢上。”酒是粮食精，喝酒，自己买上好酒也要叫上好朋友一起喝才高兴，一个人喝闷酒越喝日子越灰榻榻，有啥意思？

王振宇不是没有想过，他回到村子的窘迫。这些年的国外、南方生活，让他大开眼界，视野宽阔，也让他对城市逐渐厌倦，又没法彻底抽身离开。城市有高楼大厦，有很好的配套和公共服务设施，医院、学校、健身馆、美食广场、各种各样的大型综合体等等，可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挣钱，买房买车，当房奴车奴孩奴卡奴，陀螺一样不能停，难道拼尽一生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倒是妻子爱丽丝提醒了他，在城里我们活得不开心，还不如回你们农村。“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农村路太滑，生活更复杂。”振宇深知生他养他的农村是多么复杂！在得过一场大病之后，他深深地感到在薄情的社会里人生的不易，感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多么的难！给自己心灵找一块栖息地。人呢？不能躺平，总要有些向往和追求，有时候也要为理想拼搏一下，哪怕失败，也不遗憾！他曾深入研究过国家“三农政策”，几次次回到村子调研过，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凭着几分情怀回到村子。他要带着“太太”“夫人”爱丽丝回家创业，办精品民宿，吃特色饭，咥手擀面，脱贫致富，振兴乡村，让村里人农民也能喝上“洋咖啡”。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位于交通要道，在离城不远的塬上。王振宇拿出夫妻俩多年的积蓄，租下原来在村中的小学，改建成精品民宿，外面样子不变，里面有土炕，有榻榻米，铺上“零压床垫”，用上清洁节能取暖降温新能源，冬暖夏凉，干净卫生。小学已经废弃多年，撤点并校，碎娃们都去乡上住校上学了，小学据说过去是学堂、书院，废弃后，有村民办过养猪场、养鸡场，但都经营惨淡，最终倒闭。旧有思想要革新，优秀传统要赓续。振宇自己收拾，还在外边布置了许多无动力乐园、亲子乐园、萌宠乐园、房车营地，帐篷、木屋、鸟巢、房车、烧烤、种菜，请来了民间非遗传人和城市摇滚乐队，一个也不少，宛如一个小小的“美好乡村理想欢乐大世界。”

村西的家离村口有点远，尊重爱丽丝的个人意见，对房子进行了简单装饰，做起了她拿手的“现磨手工咖啡”，还有意大利餐、法餐。她对公公志强喝婆婆秀兰说，不是“白嫖（占）”，是要按照市场价先交五年房租的。志强和秀兰咋能收儿媳妇的钱，这不是羞先人么！？自家的屋子不用也是闲着，但是当着振宇的面，爽快的爱丽丝给他们微信转了房租。村里的人都惊得能掉了下巴。秀兰偷偷转给振宇，振宇说，这是外国人的做事风格，一码归一码。秀兰说，你再不收，让你大（爸）和我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去！死了都回不了村！“那就算我们俩借你们的，或者算你们投资，我给你们利息和分红。”这样，最后，振宇才收下了。

没有想到，不到半年，振宇和爱丽丝的精品民宿和“现磨手工咖啡”，成为“网红”，游客络绎不绝，网上预订不断，特别是年轻情侣，为了一杯咖啡能开车上百公里，就是：“好这一口”。外国大美女爱丽丝就是现成的“大IP”，谁不想一睹外国美女芳容为快？外国美女助力中国乡村振兴，这就是最大的新闻，穿上农村的花衣裳，“村姑”比模特还俊！能吸人眼球，能上热搜。她把村里的特产收集起来，网络带货，粉丝刚刚。现在年轻的村长（应该叫村主任，当地老百姓还是喜欢叫村长）也“脑洞大开”，整天想着产业发展带动乡村振兴，建设美丽乡村，自己咋没有想到了，这就是“振宇的速度和高度”！好事咋让这碎怂占全了，娶了一个“西番”（关中方言：“漂亮”之意）的老外，在自己家门前揽大钱呢！这挨球的娃，把事弄成了！过去村里种小麦不挣钱，村人也种过苹果树、栽过花椒树，务过中药材，弄过反季蔬菜，勤劳到最后，全都挖了，土壤、气候不行，市场信息不对称，农村人么，一辈子穷惯了，实在，不像城里人搞房产、金融大手笔，搞互联网、元宇宙、区块链思想超前，不喜欢搞网上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看长远，也要眼前利益，更要持续稳定发展。万事要成功，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他积极从上面争取资金，统筹考虑，整合资源，融合业态，全面发展，召集全村人修好路，改造好厕所，建起生态停车场，装上太阳能路灯，村干部带头搞文旅产业，算好账，搭好台，让每个村民都是演员和主人，在振宇的帮助下，设计、装修出不同层次的民宿集群和配套齐全的“文旅小乡村”，将来还要建起乡村文化大礼堂、剧本杀、光影秀、奇妙夜、温泉游泳池，让城里人来村里参与、体验、互动，真真切切呼吸新鲜空气，沉浸式体验乡村生活，大家一起嗨一块赚钱。

志强爹也没有想到，这“洋咖啡”比他的“楞娃茶”还厉害！他的茶免费，现在也没有路人叫着“叔伯”讨水喝！“洋咖啡”每杯三四十块钱，年轻娃娃们争着要！争着拍照打卡！世事变化太快，思想跟不上时代了！“洋咖啡”供不应求，振宇和爱丽丝商量了，要租下村东最惹眼的老宅卖“洋咖啡”，而且是自助，自己付钱自己动手做，这样才有意思。志强爹呢，住那里呀？振宇想好了，和村长商量，利用村委会闲置的房子办起了养老院，日间也可照料，里面还有卫生所，有吃有住，有病看病，保障有力，不用担心，身体健康，快快乐乐，安享晚年生活。

振宇和爱丽丝去过一些网红店，什么“厕所串串”“泼妇鱼庄”“包小姐”“戒赌面”“碎怂烤肉”“祖母的厨房”“姨妈的家常菜”“国足臭豆腐”“撑死去球火锅”“黯然销魂饭”等等，给自己的店取个什么名字呢？要有文化，还要有心意，想来想去，振宇给这家“洋咖啡”起名“改改咖啡”，要扩大经营，连锁加盟；每杯48元，自己制作，自己扫码付费。“洋咖啡”起个土名字，村长开始还担心，没人要！爱丽丝也不懂其名的意思。振宇告诉她，过去离村不远，有一个农村妇女，她就叫“改改”，孤苦伶仃一个人，也没有啥好的生活来源，就在村子口摆了个小摊，以卖茶水为生。由于没上过学不认识钱，没法给别人找零，她就让人做了个木盒子，在木盒子上面照着两分钱的大小开了口子，这个口子刚好能让“贰分钱”硬币通过，一分钱太小够不着口子的两边，五分钱太大进不去，因此她卖的水也就是二分钱一碗，从不涨价。改改卖水一分钱不收，五分钱不要，专收二分硬币。有人说她笨，不会挣钱，这是误解，其实她是诚实、守信和善良的化身。爱丽丝听后，这“改改”，和希腊神话毗斯缇斯(Pistis)一样呀，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点赞！志强爹，老人听了也说好好好！“改改”实在！人们相信！

“陕西愣娃一亮相，罡板硬正响当当；陕西愣娃一亮相，一根筋来比牛犟，爱家乡来爱乡党。”这些，志强和秀兰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村长也去县城动员过他们几次，凭他们老祖宗传的手艺，回村里卖“豆花泡馍”照样赚钱，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睦睦多美！可老两口就是拉不下面子。气的村长骂他们：“擦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儿子振宇叫过几次，他们等着儿媳妇爱丽丝来叫，给老汉老婆下台的机会。可人家老外讲究生活独立，个性自由，才不管这些呢！最后还是儿子振宇说：“你们老俩口赶快回来吧，爱丽丝肚子有啦，你们要看孙子啦！”啥事都打不动心，听说“要看孙子”，志强和秀兰连夜晚收拾完摊子赶回了家。

每天，做好“豆花泡馍”，志强就催着秀兰先把第一碗送给儿媳妇爱丽丝，秀兰说你这公公太骚情，第一碗要送给爹，煎火养胃！等了几个月，还没见爱丽丝肚子有动静。秀兰悄悄文儿子振宇啥情况，怎么不见有动静？爱丽丝咋没长“胖”呢？儿子说，你千万不敢说人家胖，在国外，“胖”是贬义词，是说人家肠肥脑满赘肉缠身呢！再说呢，这是人家爱丽丝的个人隐私，不能说；就是生下娃，国外讲究自己生娃自己带。你们还是做好“豆花泡馍”吧！老人自有老人生活，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闲下来，自己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大好世界。奥，你们想喝杯“改改咖啡”，也不要找我，自己也要扫码付费。

“我咋生了个狼！”秀兰骂着装作要打儿子振宇。振宇不慌不忙说；“妈，我刚给你转了房租，每月上涨百分之十，算是孝敬你的！一码归一码。”

“屈家山的灶铝——欠扁。驴日的才长几颗牙，就要和我撇清关系，你从老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咱俩这一辈子能算清吗？”秀兰瞪了儿子一眼，又说到，“我要钱干什么，和你爸两腿一蹬，啥还不都是你的，房租就算了，你和媳妇过好日子就行了。”

2022年12月6日晚匆于长安

备注：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杨广虎，男，硕士，正高级经济师，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旅游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