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发布。意见在全国引起热议，“全国统一大市场”很快成为年度热词。

　　“全国统一大市场”统一的是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对我们有什么影响？『陕光灯』邀请到经济学博士、西安邮电大学教授冯晓莉，就大家关心的一些问题做了解读。

　　▲经济学博士、西安邮电大学教授冯晓莉解读全国统一大市场

　　陕光灯：最近“全国统一大市场”很受关注，有人说是不是又回到“计划经济”了，市场会不会又不自由了，对此您怎么看？

　　冯晓莉：许多人之所以有这个看法，是因为不理解“统一”的含义在哪里。有些人一看到统一两个字，就立马想到了计划，但是，计划和规则是两回事。我们经常说的计划经济，是指对产品生产、消费，资源分配等经济活动事先进行统一安排的经济体制。也就是说，企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生产的产品谁来消费使用，不是由市场决定，而是由政府计划决定的。

　　而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这里的统一，更多的是统一规则，也就是说要建设全国统一的市场制度规则，通过规则建设，来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让企业可以在更加公平的市场环境中发展，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像企业在生产环节流通环节的成本，老百姓在消费环节的成本等，使市场的运行更加有效率，经济主体更加活跃。

　　建设全国统一的市场规则，包括产权保护、市场门槛、公平竞争、社会信用体系建设等，打破地方保护和壁垒，降低运营成本，提高效率。其本质就是进一步充分释放市场活力，给市场参与者更多同台竞技的机会，让他们各自去发展突围。

　　所以说，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不仅不是个别人担心的“重回计划经济”，相反，我们希望建成的是一个更加自由公平、更加高效也更高质量的大市场，是市场经济发展的迈向一个更高阶段。

　　▲建设全国统一的市场规则，包括产权保护、市场门槛、公平竞争、社会信用体系建设等

　　陕光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是不是需要达到一定的条件才可以？

　　冯晓莉：长期以来，在国内经济发展过程中，市场分割和地方保护主义问题一直存在。一些地方为保护扶持当地企业，阻挡其他地区同类企业产品的进入。比较明显的就是，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喝酒，特别是啤酒时，往往都是当地啤酒，外地的很难进入。即使是全国品牌，也需要在当地设厂生产。

　　还有，跨省物流运输，每到一个省，各种审查、收费、罚款，让货车司机感觉出入省市比“出国都难”，推高企业跨区域物流成本。商务部数据显示，2020年全社会物流总费用占GDP的比重为14.7%，几乎是美国、日本的两倍。同时由于地方保护主义盛行，企业到外地开拓市场，被要求设立公司，造成企业机构臃肿，严重增加企业运行成本。

　　在消费领域，也存在很多障碍。移动用户要转网，虽然有携号转网政策，但是实际中，你要转网，往往会给你设置很多障碍。

　　图表：中国与欧美发达国家社会物流费用

　　占 GDP 的比重

　　这些问题之所以存在，与我国经济发展中，长期存在的地方财政分权以及各地政府GDP政绩观有关系。以往的发展模式，各地各自为阵，形不成统一的力量，甚至造成国内不同省份之间的恶性竞争和贸易战，相互消弱。形不成对外的合力，也造成了我国市场大而不强的局面。

　　例如在汽车产业，由于各地的竞争式发展，使国内汽车产业整合能力不够，结果就是我国目前主流国产品牌的销量都不大，2020年吉利全年销售132万辆，长安200万、长城111万，只有上汽稍大一点，达到了560万辆（其中上汽通用五菱160万辆），还有一大批的车企全年销量没破百万辆。

　　在新能源汽车领域，2021年统计的98家汽车生产企业生产情况中，月生产不足千辆的企业达50多家，其中近20家处于停摆状态。而汽车销量排名前十位的企业集团销量合计约占汽车销售总量的九成，甚至能达到100％。例如特斯拉等4家新能源车企，产能利用率超过100%。

　　我们再看日韩国的车企，2020年，起亚260万辆，现代370万辆，丰田952万，本田479万辆，可以看到，日韩汽车产业的整合度非常高。

　　这种情况在其他产业领域也比较普遍。包括光伏产业、芯片产业等，各地政府各自为政，沉迷于自我小循环，产业投资往往一窝蜂上，你搞我也搞，唯恐落后，无序竞争，形成了很多产业领域的重复性投资、分散了全国资源力量，产业发展小而散的现象突出。

　　▲过去二十年里，中国光伏产业从无到有，铸就了一张中国新制造名片。这其中经历了十几年残酷内卷，九成以上的选手被淘汰

　　2021年，我国GDP增长8.1%，两年平均增长5.1%。这个成绩在全球看是十分亮眼的，但是，国内经济同时面临着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为化解我国经济发展出现的问题，提出要转变经济发展理念，形成双循环发展格局，并将重点首先放到畅通内循环体系上，希望通过新的发展格局推进经济高质量发展。高质量发展需要高质量市场，那么，打破市场分割，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提升市场质量，成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战略选择。

　　同时随着国内网络基础设施和数字技术的完善，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和广泛渗透，正在打破各种市场壁垒和藩篱，推动形成网络化市场结构，这对于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也具有革命性意义。

　　可见无论是技术支持还是政府能力上，当前都具备了建设统一大市场的成熟条件，意见的出台也可以说是时机和条件成熟的结果，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陕光灯：“全国统一大市场”的统一具体都有哪些？

　　冯晓莉：统一大市场着重强调统一，我们看到“统一”一词在意见中共出现近70次。那么，何为统一大市场？我们先看看意见本身表述。

　　我们看到，意见共分了八个部分30条。主要是从六个方面明确了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点任务。这六个方面包括（1）市场基础制度规则统一、（2）市场设施高标准联通、（3）统一的要素和资源市场、（4）商品和服务市场高水平统一、（5）市场监管公平统一。（6）规范不当市场竞争和市场干预行为。以上六项任务，可以说是从立破两方面并举，提出如何建设如何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

　　从“立”角度，主要是前五个方面，即“五统一”。包括18条具体任务。有针对老问题的，也有针对新问题和新现象的。

　　在意见中，我注意到，在统一的要素和资源市场中，建设全国统一的能源市场及培育发展全国统一的生态环境市场。提出依托公共资源交易平台，建设全国统一的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将碳排放指标在全国进行统筹，建立节约能源的体制机制，这些措施，有助于近年来企业面临减排压力，降低一些碳排压力较大省份的压力。

　　建设统一的技术和数据市场，对于发展数字经济，实现科技资源共享，促进产业链和创新链融合发展，提高产业发展创新能力和产业升级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从“破”的角度，主要是明确要进一步规范不当市场竞争和市场干预行为。提了6条任务，旨在打破各种制约统一大市场建设的显性、隐性壁垒，促进市场公平竞争。推动营商环境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着重强调打破地方保护和区域壁垒，要求地方政府不搞“小而全”的自我小循环，更不能以“内循环”的名义搞地区封锁。可以预测，中央对地方政府考评导向将会发生根本的改变。

　　陕光灯：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意味着什么？怎样去更好地理解？

　　冯晓莉：我认为，全国统一大市场就像是中国版的”WTO”准则。我们知道企业在市场的活动需要遵循一定的交易规则。正是基于”WTO”准则共同遵循，”WTO”才成为市场规模最大的贸易组织。

　　在过去，由于市场分割，各地企业遵循市场规则都不一样，导致企业的市场经营的环境差异很大。

　　一方面，各地的规则也不一样，企业的运营成本有很大一部分耗费在与生产和经营无关的环节，推高企业的成本。另一方面，由于市场信息不畅通，政府的监管能力、水平、规则差异也较大，以及缺乏统一社会信用制度和健全的失信惩戒机制，使得一些企业违规成本较低，一些老板在这个地方违规，在另一地方甚至在同一个地方换个马甲就可以重新开张，极大地扰乱了市场秩序。还有一些经营效能差企业，能活下去完全靠地方财政“输血”扶持，要么在地方政府的保护下失去竞争力，要么僵而不倒，蚕食政府财政。

　　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立，破除地方保护、垄断企业市场势力，让企业可以在更加公平市场环境中经营，大家遵循的规则统一，企业可以同台竞技，有利于新兴产业发展和中小企业跨越区域发展，同时会鼓励更多的人进入市场，从而使市场主体更加活跃，市场的规模会变得更大，市场的质量也会更好。

　　反过来，企业会更多的享受到市场经济规模效应的红利，发展的空间会更大，全国统一的市场规则，会创造出更大的市场规模，也能更好的与国际市场对接。

　　同时，由于市场监管的公开透明，企业更需要规范经营，更需要具备道德和法律素养和约束。

　　陕光灯：您刚才提到，过去，一些地方为保护扶持当地企业，阻挡其他地区同类企业产品的进入。那么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之后，对这些企业和地方政府会有什么影响和要求？

　　冯晓莉：地方政府对当地企业的保护，初衷也是为了扶持企业的发展，比如在政府采购中，两个竞标企业，一个本地一个外地，当地政府宁愿选择又贵又效率低的本地企业等，也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是这种保护和扶持不一定让地方企业的竞争力变强，反而会让企业产生进一步依赖，随着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设，这种保护会逐渐减弱甚至消失。

　　注意，我这里指的是低效的企业而不是地方性企业。反过来，一些经营效益好，有核心竞争力的地方性企业会享受到统一市场带来的规模和质量红利，他们的发展将会有更大的空间和机会，所以，对于企业而言，还是要专注于自身的发展，将重心投放到经营本身，通过实力寻求在市场中的突围。

　　对于政府来说，意见中提出要发挥“有为政府”作用。“有为政府”也是近年来政府职能转变一直在倡导的理念和方向。政府的职能需要坚定的定位为提供“市场基础制度规则”这一公共产品上来，保护产权，维护市场公平竞争环境，以优质的制度供给和制度创新吸引更多优质企业投资。

　　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立，让各地政府的关键重心要放到如何营造优质的营商环境上来（即创造稳定、公平、透明、可预期的营商环境），各地政府的竞争力也将体现在营商环境竞争上。企业流动更加自由，如果配套环境和服务水平不高，企业很有可能就会流向更加优质的地方去。

▲营造优质的营商环境

　　同时政府要放管结合、放管并重，提高政府在规则范围内的监管能力和水平，对一些违规企业的纵容就是对守法企业的不公。因此，营商环境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也是现代政府行政能力提升的挑战和考量。

　　陕光灯：国内各地区长期以来存在经济发展不平衡，如果都按统一的准则来要求，会不会造成“马太效应”，发展好的就越好，发展不好的地方就越差，如何能避免？

　　冯晓莉：我认为，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构建全国统一大市场，有可能导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两级分化会加剧，这也是市场经济发展的规律或结果，即资源的强势聚集。可能会导致一些省份的经济塌陷，失去经济造血能力，最终沦落靠吃国家层面福利生存的局面。美国的中部的“铁锈地带”就是全球市场整合的典型案例。

　　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立，意味着政府降低对市场的干预，效率高、成本低的企业会向我国内陆渗透，巨头型公司会变得越来越大。但是不是会消灭小企业？不一定，在一些消费领域，像食品、服饰、家电等领域等，由于消费多样化和纵深度，大企业会有，但小企业生存的空间也很大。数据显示，耐克阿迪那种超级巨头，在整个市场里的占有率依旧很低，美国是充分竞争的国家，小企业也占到70%以上。

▲马太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所谓的“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陕光灯：“全国统一大市场”对地方政府和企业影响更直接一些，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会有哪些关联和影响？

　　冯晓莉：有有利的地方，也有一些冲击。

　　好的地方在于，我们作为消费者，一是可以享受到更丰富产品。

　　统一大市场破除地方保护和区域壁垒、打破以往一些地方政府行政垄断的生产要素，降低企业在生产环节流通环节成本，企业成本更低了，消费者支付的价格也会降低。同时有更多的企业进入到市场，消费者能够消费到的产品和服务也更加多元和丰富。也许，我们以后在陕西也能喝到福建、四川等地的啤酒了。

　　那么，怎么能更好的协调各地的发展，避免“马太效应”的恶化呢？

　　一方面，需要国家层面的统一规划和协调，国家根据各地的资源禀赋和条件，协调组织各地区产业重点发展领域，广东重点发展什么产业、广西重点发展什么产业、西北又重点发展什么产业。另一方面，各省份之间在发展中也要注意与其他区域产业协调互补的，形成错位发展和互补发展。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区域有没有已经形成具有发展势力和潜力的产业，特别是有没有形成具有产业链顶端的产业发展实力，能不能够抓住新兴产业发展的先机，实现逆袭。这方面，贵州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榜样，贵州早在2013年，就抓住发展大数据产业的先机，着力发展大数据和云计算产业，经过几年的深耕，一跃成为国内数字经济的优势区域和龙头区域，实现经济发展的高质量转型。

　　近年来，陕西大力发展高技术产业和高端装备制造业，希望形成在这些现代产业领域的竞争实力，在全国统一大市场的中形成自己的产业优势。

　　第二，统一社会信用制度和健全的失信惩戒机制，加大企业违规成本，市场的秩序会更好，消费者受骗的概率也会下降。

　　第三，统一生产要素市场，势必让劳动力的流动更加自由，那么与劳动力跨区域、跨省市流动相关的公共服务与社会福利制度将会发生改变，子女入学社保服务等将逐步脱离与户籍的挂钩，异地就医结算体制会进一步完善，全国统一的异地医疗、异地养老服务体系将更加完善。

　　当然，也会带来一些冲击。

　　由于地方保护将不复存在，那些单纯靠地方资源垄断保护的企业将会被逐渐淘汰，这种良性的淘汰，也会反向刺激更多企业专注于提高核心技术，品牌，团队，提升自身竞争力。